尼爾·布倫納:全球尺度的城市化
皮特·馬雷斯:或許會有一些重疊區域。比如都市農業的概念,全球很多城市都開始鼓勵這樣的行為,人們在各種城市環境中種植,這能擺脫腹地作為城市供應基地的壓力嗎?
尼爾·布倫納:可以的。創造更加在地化的生產和消費體系,是非常有成效和發展潛力的。它可能不是最終解決方案,但它一定是值得探索的。在全球化之下,相比脫離當地的城市化腹地,我們更需要一種在地化的腹地。
皮特·馬雷斯:能源生產或許也是一個例子,像太陽能、風能,是否也可以在地化生產?
尼爾·布倫納:能的!這是人類環境活動的軌跡上極具潛力的一環。比如,有一個好的在地化腹地,它會減少碳排,改變其他環境影響——盡管它不能完全解決問題。我們正生活在一個高度相互依賴的世界,而且,我認為“去全球化”不能消除問題。如果減少相互依賴,那么會在解決一些問題的同時,又產生更多新問題。所以,單憑一個簡單的空間方案,無法解決我們的困擾。不過,如果我們還是簡單地圍繞城市畫圈圈,將之界定為行動領域,那我們甚至無法拋出這些問題。我們需要以更宏觀的視角來思考問題,不只是消費的,更是生產、交換和流通上的。
皮特·馬雷斯:這是否需要設定地球的某些禁區?或者說,將城市發展限制在南極等某些區域之外?圍繞這些禁區設置屏障,防止它們變得城市化?
尼爾·布倫納:可能這已經太遲了。幾乎整個地球的每個部分都遭遇資本主義工業化染指,不管大氣層,還是從亞馬遜流域,到巴特哥尼亞沙漠等地球上偏遠區域,都早已留下人類的足跡,所以,設立禁區的想法已不再可能。而我對此的思考是:人類造成了什么類型的影響?對已有的影響,人類要如何去管理和共同組織?這不是說我不支持設立發展禁區。那些是非常重大的政治問題,必須在特定的背景下處理,但思維框架是,妄以為部分世界是質樸、純凈的,這一想法在當下已經不適用了。
皮特·馬雷斯:您不是說我們應該停止城市化,而是說我們必須決定想要的城市化類型,抑或我們要控制城市化進程中的民主化?
尼爾·布倫納:完全正確!我們幾乎把這個地球都已經城市化了,從大氣層到海洋,從地下空間到沙漠,到喜馬拉雅山,全面城市化。但這并不意味著城市化在世界每個角落都以同樣的方式進行。在我看來,城市化是深度不均衡的,它極具多樣化,在建成環境、社會生活和自然環境中,各具迥然的表征。盡管它非常不均衡,全世界卻早已處在這種不均的城市化進程中。因此,實質問題不在于停止城市化、推進別的什么的發展,而在于城市化的形態,即它的社會表達和結果是什么?如何進行行政管理?對我們和后代、對人類與非人類的環境影響是什么?
皮特·馬雷斯:您就職城市理論實驗室,主攻城市理論,并為研究投入了巨大精力,這是否意味著實證主義和數據對您沒有那么重要?
尼爾·布倫納:數據是基礎,具體研究同樣也是。建立城市理論實驗室的目的,不是忽視具體研究,而是建立一個研究日程,聚焦新理論框架的建構,以理解我們的居住世界。我們總是對所做的一切事情提出假設,并對假設預先做出更廣義的解釋,我們是誰?正在做什么?身在哪里以及為什么這么做?
對我而言,理論旨在梳理這些關于我們如何組織生活的潛在闡釋,無論是日常生活中還是專業實踐。實驗室和我們研究工作的背后理念,都是對那些日常用在城市問題上的理論框架或和解釋性框架,進行批判性的質疑。在我們展開研究之初,根本的前提就是:闡釋城市生活以及正在影響城市生活的主流框架,需要重新建構,才能促使我們更好地理解、改變、推進城市化進程。
皮特·馬雷斯:就是說,對我們在操作城市化時運用的一整套假設,需要讓它們顯現出來,而不是把它們隱藏起來,需要挑戰它們,或著提出其他方案?
尼爾·布倫納:是的。城鄉劃分理論,以及把城市看作一種特定的居住形態,是19世紀傳承下來的城市規劃理論。我們要解釋,那個特定的歷史時刻,為什么會出現這些城市理論。而我思考的是:這些設想可行嗎?它們是否有助于豐富我們對全球城市化的思考、研究和實踐?我們的研究表明,這些理論已經成為過去式了。我們正致力于理論框架的重新建構,以助城市化進程。對“城市時代”的批判,和探索城市問題的新理論框架息息相關。
皮特·馬雷斯:你們非常注重制圖,似乎正在對世界進行可視化?
尼爾·布倫納:制圖是我們非常重要的方法。“城市時代”的標準闡述,即50%世界人口成為城市居住者,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人口地圖,展現起來也很容易:只要指出人口聚集地的中心所在,畫個圈圈連個線,有時還和其他城市連接起來,以示城市間是有聯系的。然而,其他剩余部分基本是空的。當然,這種人口城市地圖有很多版本,有的采用衛星數據制圖,越來越復雜,但仍然只能看到特定區域中城市人口繁多,而大片區域留白。
皮特·馬雷斯:就像夜間地球衛星圖,也只描繪出最最燈火通明的地方。
尼爾·布倫納:是的。夜間燈光圖,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形式,我們可以從中獲得很多的啟示。這個地圖可以用來測算數據、形成其他包含更多議題的地圖,是非常重要的地面信息源,但同時,它也存在些主要的盲點。晚間燈光圖顯示,世界大部分地區基本是空的。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與之形成一個強有力的對位。
我們嘗試精準顯示地圖上的每個點,比如亞馬遜、太平洋、西伯利亞、喜馬拉雅山,它們看起來空無一人,實際上充滿各種關于土地集約利用的活動、新的聯結方式、交通設施、通信設備、重大的環境改造。那種把這類區域描繪成一片黑暗的衛星圖,具有很大的誤導性甚至危險性,這會使人產生一個錯覺,以為城市基本自給自足,獨立發展。但事實上,正是密切依賴廣闊的全球性腹地,城市才得以存在和發展。
皮特·馬雷斯:布倫納教授,感謝您做客我們“零距離”節目。
尼爾·布倫納:謝謝您,皮特,這也是我的榮幸。
編輯:daiy